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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季羡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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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9-17 08:48:0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我是一个最爱母亲的人,却又是一个享受母爱最少的人。我六岁离开母亲,以后有两次短暂的会面,都是由于回家奔丧。最后一次是分离八年以后,又回家奔丧。这次奔的却是母亲的丧。回到老家,母亲已经躺在棺材里,连遗容都没能见上。从此,人天永隔,连回忆里母亲的面影都变得迷离模糊,连在梦中都见不到母亲的真面目了。这样的梦,我生平不知已有多少次。直到耄耋之年,我仍然频频梦到面目不清的母亲,总是老泪纵横,哭着醒来。对享受母亲的爱来说,我注定是一个永恒的悲剧人物了。奈之何哉!奈之何哉!
  关于母亲,我已经写了很多,这里不想再重复。我只想写一件我决不相信其为真而又热切希望其为真的小事。
  在清华大学念书时,母亲突然去世。我从北平赶回济南,又赶回清平,送母亲入土。我回到家里,看到的只是一个黑棺材,母亲的面容再也看不到了。有一天夜里,我正睡在里间的土炕上,一叔陪着我。中间隔一片枣树林的对门的宁大叔,径直走进屋内,绕过母亲的棺材,走到里屋炕前,把我叫醒,说他的老婆宁大婶"撞客"了--我们那里把鬼附人体叫做"撞客"--,撞的客就是我母亲。我大吃一惊,一骨碌爬起来,跌跌撞撞,跟着宁大叔,穿过枣林,来到他家。宁大婶坐在炕上,闭着眼睛,嘴里却不停地说着话,不是她说话,而是我母亲。一见我(毋宁说是一"听到我",因为她没有睁眼),就抓住我的手,说:"儿啊!你让娘想得好苦呀!离家八年,也不回来看看我。你知道,娘心里是什么滋味呀!"如此刺刺不休,说个不停。我仿佛当头挨了一棒,懵懵懂懂,不知所措。按理说,听到母亲的声音,我应当嚎陶大哭。然而,我没有,我似乎又清醒过来。我在潜意识中,连声问着自己:这是可能的吗?这是真事吗?我心里酸甜苦辣,搅成了一锅酱。我对"母亲"说:"娘啊!你不该来找宁大婶呀!你不该麻烦宁大婶呀!"我自己的声音传到我自己的耳朵里,一片空虚,一片淡漠。然而,我又不能不这样,我的那一点"科学"起了支配的作用。"母亲"连声说:"是啊!是啊!我要走了。"于是宁大婶睁开了眼睛,木然、愕然坐在土炕上。我回到自己家里,看到母亲的棺材,伏在土炕上,一直哭到天明。
  我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但是希望它是真的。倚闾望子,望了八年,终于"看"到了自己心爱的独子,对母亲来说不也是一种安慰吗?但这是多么渺茫,多么神奇的一种安慰呀!
  母亲永远活在我的记忆里。
  【附】一条老狗
  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总会不时想起一条老狗来。在过去七十年的漫长的时间内,不管我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不管我是在亚洲、在欧洲、在非洲,一闭眼睛,就会不时有一条老狗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背景是在一个破破烂烂篱笆门前,后面是绿苇丛生的大坑,透过苇丛的疏稀处,闪亮出一片水光。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无论用多么夸大的词句,也决不能说这一条老狗是逗人喜爱的。它只不过是一条最普普通通的狗,毛色棕红、灰暗,上面沾满了碎草和泥土,在乡村群狗当中,无论如何也显不出一点特异之处,既不凶猛,又不魁梧。然而,就是这样一条不起眼儿的狗却揪住了我的心,一揪就是七十年。
  因此,话必须从七十年前说起。当时我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伙子,正在清华大学读西洋文学系二年级。能够进入清华园,是我平生最满意的事情,日子过得十分惬意。然而,好景不长。有一天,是在秋天,我忽然接到从济南家中打来的电报,只有四个字:“母病速归。”我仿佛是劈头挨了一棒,脑筋昏迷了半天。我立即买好了车票,登上开往济南的火车。
  我当时的处境是,我住在济南叔父家中,这里就是我的家,而我母亲却住在清平官庄的老家里。整整十四年前,我六岁的那一年,也就是1917年,我离开了故乡,也就是离开了母亲,到济南叔父处去上学。我上一辈共有十一位叔伯兄弟,而男孩却只有我一个。济南的叔父也只有一个女孩,于是在表面上我就成了一个宝贝蛋。然而真正从心眼里爱我的只有母亲一人,别人不过是把我看成能够传宗接代的工具而已。这一层道理一个六岁的孩子是无法理解的。可是离开母亲的痛苦我却是理解得又深又透的。到了济南后第一夜,我生平第一次不在母亲怀抱里睡觉,而是孤身一个人躺在一张小床上,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我一直哭了半夜。这是怎么一回事呀!为什么把我弄到这里来了呢?“可怜小儿女,不解忆长安”。母亲当时的心情,我还不会去猜想。现在追忆起来,她一定会是肝肠寸断,痛哭决不止半夜。现在,这已成了一个万古之谜,永远也不会解开了。
  从此我就过上了寄人篱下的生活。我不能说,叔父和婶母不喜欢我,但是,我惟一被喜欢的资格就是,我是一个男孩。不是亲生的孩子同自己亲生的孩子感情必然有所不同,这是人之常情,用不着掩饰,更用不着美化。我在感情方面不是一个麻木的人,一些细微末节,我体会极深。常言道:没娘的孩子最痛苦。我虽有娘,却似无娘,这痛苦我感受得极深。我是多么想念我故乡里的娘呀!然而,天地间除了母亲一个人外有谁真能了解我的心情我的痛苦呢?因此,我半夜醒来一个人偷偷地在被窝里吞声饮泣的情况就越来越多了。
  在整整十四年中,我总共回过三次老家。第一次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为了奔大奶奶之丧而回家的。大奶奶并不是我的亲奶奶;但是从小就对我疼爱异常。如今她离开了我们,我必须回家,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一次我在家只住了几天,母亲异常高兴,自在意中。第二次回家是在我上中学的时候,原因是父亲卧病。叔父亲自请假回家,看自己共过患难的亲哥哥。这次在家住的时间也不长。我每天坐着牛车,带上一包点心,到离开我们村相当远的一个大地主兼中医的村里去请他,到我家来给父亲看病,看完再用牛车送他回去。路是土路,坑洼不平,牛车走在上面,颠颠簸簸,来回两趟,要用去差不多一整天的时间。至于医疗效果如何呢?那只有天晓得了。反正父亲的病没有好,也没有变坏。一叔到济南来接我回家。这是我第三次回家,同第一次一样,专为奔丧。在家里埋葬了父亲,又住了几天。现在家里只剩下了母亲和二妹两个人。家里失掉了男主人,一个妇道人家怎样过那种只有半亩地的穷日子,母亲的心情怎样,我只有十一二岁,当时是难以理解的。但是,我仍然必需离开她到济南去继续上学。在这样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但凡母亲还有不管是多么小的力量,她也决不会放我走的。可是她连一丝一毫的力量也没有。她一字不识,一辈子连个名字都没有能够取上。做了一辈子“季赵氏”。到了今天,父亲一走,她怎样活下去呢?她能给我饭吃吗?不能的,决不能的。母亲心内的痛苦和忧愁,连我都感觉到了。最后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亲爱的孩子离开了自己,走了,走了。谁会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自己的儿子呢?谁会知道,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母亲呢?
  回到济南以后,我由小学而初中,由初中而高中,由高中而到北京来上大学,在长达八年的过程中,我由一个浑浑沌沌的小孩子变成了一个青年人,知识增加了一些,对人生了解得也多了不少。对母亲当然仍然是不断想念的。但在暗中饮泣的次数少了,想的是一些切切实实的问题和办法。我梦想,再过两年,我大学一毕业,由于出身一个名牌大学,抢一只饭碗是不成问题的。到了那时候,自己手头有了钱,我将首先把母亲迎至济南。她才四十来岁,今后享福的日子多着哩。
  可是我这一个奇妙如意的美梦竟被一张“母病速归”的电报打了个支离破碎。我坐在火车上,心惊肉跳,忐忑难安。哈姆莱特问的是to be or not to be,我问的是母亲是病了,还是走了?我没有法子求签占卜,可又偏想知道个究竟,于是我自己想出了一套占卜的办法。我闭上眼睛,如果一睁眼我能看到一根电线杆,那母亲就是病了;如果看不到,就是走了。当时火车速度极慢,从北京到济南要走十四五个小时。就在这样长的时间内,我闭眼又睁眼反复了不知多少次。有时能看到电线杆,则心中一喜。有时又看不到,心中则一惧。到头来也没能得出一个肯定的结果。我到了济南。
  到了家中,我才知道,母亲不是病了,而是走了。这消息对我真如五雷轰顶,我昏迷了半晌,躺在床上哭了一天,水米不曾沾牙。悔恨像大毒蛇直刺入我的心窝。在长达八年的时间内,难道你就不能在任何一个暑假内抽出几天时间回家看一看母亲吗?二妹在前几年也从家乡来到了济南,家中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孤苦伶仃,形单影只,而且又缺吃少喝,她日子是怎么过的呀!你的良心和理智哪里去了?你连想都不想一下吗?你还能算得上是一个人吗?我痛悔自责,找不到一点能原谅自己的地方。我一度曾想到自杀,追随母亲于地下。但是,母亲还没有埋葬,不能立即实行。在极度痛苦中我胡乱诌了一幅挽联:
   一别竟八载,多少次倚闾怅望,眼泪和血流,迢迢玉宇,高处寒否﹖
   为母子一场,只留得面影迷离,入梦浑难辨,茫茫苍天,此恨曷极!
   对仗谈不上,只不过想聊表我的心情而已。
  叔父婶母看着苗头不对,怕真出现什么问题,派马家二舅陪我还乡奔丧。到了家里,母亲已经成殓,棺材就停放在屋子中间。只隔一层薄薄的棺材板,我竟不能再见母亲一面,我与她竟是人天悬隔矣。我此时如万箭钻心,痛苦难忍,想一头撞死在母亲棺材上,被别人死力拽住,昏迷了半天,才醒转过来。抬头看屋中的情况,真正是家徒四壁,除了几只破椅子和一只破箱子以外,什么都没有。在这样的环境中,母亲这八年的日子是怎样过的,不是一清二楚了吗?我又不禁悲从中来,痛哭了一场。
  现在家中已经没了女主人,也就是说,没有了任何人。白天我到村内二大爷家里去吃饭,讨论母亲的安葬事宜。晚上则由二大爷亲自送我回家。那时村里不但没有电灯,连煤油灯也没有。家家都点豆油灯,用棉花条搓成灯捻,只不过是有点微弱的亮光而已。有人劝我,晚上就睡在二大爷家里,我执意不肯。让我再陪母亲住上几天吧。在茫茫百年中,我在母亲身边只住过六年多,现在仅仅剩下了几天,再不陪就真正抱恨终天了。于是二大爷就亲自提一个小灯笼送我回家。此时,万籁俱寂,宇宙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只有天上的星星在眨眼,仿佛闪出一丝光芒。全村没有一点亮光,没有一点声音。透过大坑里芦苇的疏隙闪出一点水光。走近破篱笆门时,门旁地上有一团黑东西,细看才知道是一条老狗,静静地卧在那里。狗们有没有思想,我说不准,但感情的确是有的。
  这一条老狗几天来大概是陷入困惑中:天天喂我的女主人怎么忽然不见了?它白天到村里什么地方偷一点东西吃,立即回到家里来,静静地卧在篱芭门旁。见了我这个小伙子,它似乎感到我也是这家的主人,同女主人有点什么关系,因此见到了我并不咬我,有时候还摇摇尾巴,表示亲昵。那一天晚上我看到的就是这一条老狗。
  我孤身一个人走进屋内,屋中停放着母亲的棺材。我躺在里面一间屋子里的大土炕上,炕上到处是跳蚤,它们勇猛地向我发动进攻。我本来就毫无睡意,跳蚤的干扰更加使我难以入睡了。我此时孤身一人陪伴着一具棺材。我是不是害怕呢?不的,一点也不。虽然是可怕的棺材,但里面躺的人却是我的母亲。她永远爱她的儿子,是人,是鬼,都决不会改变的。
  正在这时候,黑暗中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听声音是对门的宁大叔。在母亲生前,他帮助母亲种地,干一些重活,我对他真是感激不尽。他一进屋就高声说:“你娘叫你哩!”我大吃一惊:母亲怎么会叫我呢?原来宁大婶撞客了,撞着的正是我母亲。我赶快起身,走到宁家。在平时这种事情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此时我却是心慌意乱了。只听从宁大婶嘴里叫了一声:“喜子呀!娘想你啊!”我虽然头脑清醒,然而却泪流满面。娘的声音,我八年没有听到了。这一次如果是从母亲嘴里说出来的,那有多好啊!然而却是从宁大婶嘴里,但是听上去确实像母亲当年的声音。我信呢,还是不信呢?你不信能行吗?我胡里胡涂地如醉似痴地走了回来。在篱笆门口,地上黑黢黢的一团,是那一条忠诚的老狗。
  我又躺在炕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两只眼睛望着黑暗,仿佛能感到自己的眼睛在发亮。我想了很多很多,八年来从来没有想到的事,现在全想到了。父亲死了以后,济南的经济资助几乎完全断绝,母亲就靠那半亩地维持生活,她能吃得饱吗?她一定是天天夜里躺在我现在躺的这一个土炕上想她的儿子,然而儿子却音信全无。她不识字,我写信也无用。听说她曾对人说过:“如果我知道一去不回头的话,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他走的!”这一点我为什么过去一点也没有想到过呢?古人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现在这两句话正应在我的身上,我亲自感受到了;然而晚了,晚了,逝去的时光不能再追回了!“长夜漫漫何时旦?”我却盼天赶快亮。然而,我立刻又想到,我只是一次度过这样痛苦的漫漫长夜,母亲却度过了将近三千次。这是多么可怕的一段时间啊!在长夜中,全村没有一点灯光,没有一点声音,黑暗仿佛凝结成为固体,只有一个人还瞪大了眼睛在玄想,想的是自己的儿子。伴随她的寂寥的只有一个动物,就是篱笆门外静卧的那一条老狗。想到这里,我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想下去了;如果再想下去的话,我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
  母亲的丧事处理完,又是我离开故乡的时候了。临离开那一座破房子时,我一眼就看到那一条老狗仍然忠诚地趴在篱笆门口。见了我,它似乎预感到我要离开了,它站了起来。走到我跟前,在我腿上擦来擦去,对着我尾巴直摇。我一下子泪流满面,我知道这是我们的永别,我俯下身,抱住了它的头,亲了一口。我很想把它抱回济南。但那是绝对办不到的。我只好一步三回首地离开了那里,眼泪向肚子里流。
  到现在这一幕已经过去了七十年。我总是不时想到这一条老狗。女主人没了,少主人也离开了,它每天到村内找点东西吃,究竟能够找多久呢?我相信,它决不会离开那个篱笆门口的,它会永远趴在那里的,尽管脑袋里也会充满了疑问。它究竟趴了多久,我不知道,也许最终是饿死的。我相信,就是饿死,它也会死在那个破篱笆门口,后面是大坑里透过苇丛闪出来的水光。
  我从来不信什么轮回转生;但是,我现在宁愿信上一次。我已经九十岁了,来日苦短了。等到我离开这个世界以后,我会在天上或者地下什么地方与母亲相会,趴在她脚下的仍然是这一条老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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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4-9-17 10:05:49 |只看该作者
                                                                                                    赋得永久的悔

那一晚我的确是装睡了,装得很死,睡意全无。

爷爷躺倒在上房已经一个多月了,直到那个晚上,直到诡异的气氛吞噬了无尽的黑暗,直到隐隐的啜泣穿透窒息的空气,我的眼里早已涌满了泪水,像决堤的河水,一时间我已经无法控制这泛滥了的眼泪,顺着眼角,顺着脖颈,我只能默默地呜咽;又生怕被人瞧见,头蒙在被子里悄无声息地淋透了整块枕巾,直到我的整个世界像窗外的黑暗一样,生吞了所有的希望和光芒。

那年爷爷还未过他七十岁的大寿,对生活的挚爱毫不逊于二十岁小伙子对未来的憧憬。他常常念叨着快要收割的庄稼,那是他作为一家之主责无旁贷的重任,也是他一生引以为自豪的光荣业绩。生活渐渐有了起色,这种变化让他觉得有点无所适从,他不再因为担心挨饿而牵肠挂肚、愁眉不展了。那时爷爷脸上经岁月装饰的万壑千沟乍看去都别具风采,一张苍老的脸上长满了微笑的嘴;一嘴花白的胡子被他捋得井然有序,就像他亲手耕耘的庄稼一样,只不过偶尔会被我拨弄得杂乱无章,破坏掉了那种整饬的美。爷爷也乐意我玩弄他颇为性感的胡须。在同村老汉当中,爷爷的胡子要算的上是翘楚了。

爷爷生于民国十四年,经历过大时代的巨变。他本是个平凡且平庸的庄稼汉,但是时代的风寒留给过他太多的疮疤。他和他的兄弟曾和途径村子的红军干过仗,国民党抓壮丁那会儿他侥幸逃过一劫,文革期间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哥被批斗致死而无能为力,他的二哥征调去修洮河从此一去杳无音信,而他为了将年幼的父亲养育成人,数次辗转于秦陇之间,疲于奔命……每每我玩着他的胡须,缠着让他讲这些传奇般的过往时,时年刚满七岁的我是无论如何也体味不到那其间的辛酸与苦涩的滋味的。

然而生命竟是脆弱得不堪一击。我不相信,死亡的残酷无情竟留给我久难愈合的伤口。病痛的折磨远比一切灾难更其不幸,远过于任何的荼毒。现在想来,那时的天空阴冷的令人不寒而栗,尽管已经是炎炎夏日。耄耋之人,我至亲至爱的老人家,老去的那刻原本应该是满足的——儿孙满堂,其乐融融,夫复何求!等他安卧在辛勤劳作了一生的厚重土地上时,他的嘴角应该是微微上翘的,他阖起的双眼或许满贮了幸福的波光。但是,当爷爷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同时也流下了他一生最后一滴清泪;不是救赎的泪,也非忏悔的泪;那是不忍,是对生活由衷地眷念与不舍,也是在癌症的折磨下撕心裂肺的疼痛。那滴拼尽最后一口气力淌下的泪,是他一生苦难历程的总结,也是他晚年生活最完美的诠释,同时也是终于熬不过疾病侵蚀的无奈叹息。他本以为还可以再活个十年八年,想看着姐姐和我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他一辈子是个本本分分的农民,虽然家徒四壁,但他问心无愧;他养了个有出息也很孝顺的儿子,家境一天天好了起来,华发苍颜的他满足地好像天天都做着美梦。最要紧的是,他还想多陪陪患难与共一生的老伴……

但是一切就这样仓促的结束了,在无边的暗夜里,一位平凡的老人再也没有醒来过。他咽下了生平最后一口气,留下了最后一滴泪;在死气沉沉的黑暗中,死亡如此近距离地逼视着我。那个时候我还不晓得死究竟意味着什么,死到底有多么可怕;我只知道,我是再也不能看到爷爷慈祥的笑脸,再也不能去拔他长长的胡须。在上房喑呜的哭声传入我的耳朵之前,我还天真的想,几天前我给爷爷买的雪糕保准就是那剂起死回生的良药。正是那年的端午,弥留之际的爷爷突然想吃雪糕,于是我和姐姐匆匆跑去六七公里外的戏场去给爷爷买,那天阳光也似发疯般恶毒地瞪着我们,戏场的锣鼓不怀好意地敲打着我本已狂躁的心——直到今日,每每听到那种疯狂的喧嚣,不禁油然升腾一股憎恶之感。当我和姐姐捧着雪糕回到家,雪糕已经融化成一股粘稠的白汁,但是爷爷还是吃得很香,露出一丝久违的浅笑。当时我想,如果苍天有眼,一定会嘉许我的行为,就凭着我的这份赤忱,爷爷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爷爷脸上的那丝笑意,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念。然而我寄予厚望的上苍无情的扯碎了我所有的希望,奇迹的出现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此后每当父母提到那个夜晚,我的心都会不禁一阵剧烈的颤抖。那晚所有的亲人都围拢在爷爷的身边,除了我。我和爷爷一样,躺在炕上;不同的是,爷爷在上房,已然逝去,而我在厢房,泪如雨下;同样素面朝天,早已阴阳两隔。“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是我却让爷爷带着遗憾离开了这个日渐光怪陆离的世界,从此我的心里骤然多了一副重担。在爷爷弥留之际的最后几分钟,他本想看看我,母亲来叫我见爷爷最后一面,但每次我都无动于衷,假装沉沉地睡去,我实在不敢面对那个场景——在我脑子里重复了千万遍的灵魂瞬间毁灭的场景。对于别人的生死我可以泰然处之,然而那个夜晚,我遭逢了生平第一次不可言状的恐惧,一个我挚爱的人就这样不声不响的离开了,并且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不知不觉间清晨的第一缕曙光落在了我的眼前,当我不得不忐忑不安的步入那间顿觉阴冷的房间时,当我不得不面对痛彻心扉的死亡时,死亡从未那般惊悚与可怕,眼前的景象竟陌生的像步入另一个世界一样:肥大臃肿的寿衣,死灰般惨淡的面容,从此不再说话,从此不能微笑,燃烧的香烛诡异地雕满一屋子奇形怪状的图案,拂过爷爷冰凉的躯体,燃过的冥纸散发着刺鼻的呛味……我呆若木鸡似的立在爷爷的灵柩之前,直到今日,我依然能清晰地看到当时自己因悔恨而扭曲的表情,我竟会如此残忍,因为自己的懦弱让他含恨而终。

一旦当我懂得了珍惜的时候,本该珍惜的东西早已悄悄从这个世界溜走了。现在我时常想,如果爷爷临终的那一刻能看到他心疼的孙儿陪在他身边,估计是会稍微减轻些他的痛苦的。那个令我煎熬的夜晚已经过去了有十五年,十五年间,我从未停止过对他的思念,因为我的疏忽,因为我自以为是的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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